王勤伯：梅诺蒂，左翼足球教父

梅诺蒂、比拉尔多、佩克尔曼、贝尔萨，到底谁是阿根廷足球教父？历史会给出答案，也正在或已经给出答案。尽管比拉尔多的阿根廷以截然不同的足球风格赢得了1986世界杯，但梅诺蒂才是阿根廷的现代足球奠基人。

对于马拉多纳来说，落选1978年世界杯一直是他内心深处的创痛，但他从未因此改变过对梅诺蒂的欣赏。在2019年梅诺蒂被任命为阿根廷国家队技术总监时，马拉多纳说，“45年前，梅诺蒂改变了一个自称“道德冠军”的国家的命运。是他让我们比德国人跑得更多，像巴西人一样触球。”

摇篮罗萨里奥

要理解梅诺蒂对阿根廷足球带来的变革，需要了解70年代以前的阿根廷足球是什么样子。

尽管阿根廷从来不乏巨星级的人物，例如迪斯蒂法诺、西沃里，但是在阿根廷足坛占据统治地位的是身体足球和防守足球。其中一个代表是1968-1970连续3年赢得解放者杯的拉普拉塔大学生俱乐部。1968年，当他们以两回合2比1总比分战胜曼联赢得洲际杯时，在英国媒体眼里，这群阿根廷人球风脏到和野蛮人、罪犯没有区别。

这样的球风能够赢得世俱杯。世俱杯只需要面对1个欧洲对手，而且在主客场比赛。但在国家队参加的世界大赛里，阿根廷足球是信心全无的状态。邻居巴西已经3次夺冠永存雷米特杯，阿根廷还一次都没有得到过。

1974年世界杯，阿根廷在第二阶段小组被荷兰4比0击败，又1比2输给巴西，根本就没法和世界强队过招。阿根廷足协无计可施，这才想起，或许找个能够制造革命的人才有希望，这是36岁的梅诺蒂走马上任的原因，即使在今天也是绝对少帅，在那个年代更加轰动。

梅诺蒂被选上，是因为1973年他执教飓风俱乐部赢得了联赛冠军。彼时，能够挑战博卡、河床、圣洛伦索、独立、竞技等首都豪门的球队只有拉普拉塔大学生，飓风属于绝对的街区小球队，但飓风就是凭借独树一帜的进攻足球赢得冠军，堪称奇迹。

和梅西、迪马利亚、斯卡洛尼等罗萨里奥同乡一样，梅诺蒂拥有意大利姓氏。阿根廷足球豪门是首都球队为最强，但是有影响力的足球风格却诞生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外。拉普拉塔足球以大学生的野兽踢法著名，内陆的罗萨里奥则是强调集体、进攻和技术的流派诞生地。巴尔达诺认为，这和罗萨里奥人对足球的痴迷和精细的气质有关，这个城市诞生名帅，诞生球星，也诞生了阿根廷最重要的足球小说家丰塔纳罗萨。

巴西基因，平视欧洲

球员时代的梅诺蒂是一个中场球员，在罗萨里奥中央成名，后来去了博卡。他个子瘦高，速度慢，但有一脚出色的远射功夫。总体而言他的足球生涯并不太成功，却有一系列奇遇。例如他离开博卡以后去了北美，在一次和巴西桑托斯的热身赛上被桑托斯看中，于是短暂地和球王贝利成为队友，之后在巴西圣保罗的尤文图斯俱乐部结束球员生涯。

梅诺蒂是一个有着极强的文化探索欲望和敏锐力的人，喜欢读书，酷爱音乐，有一次贝尔萨托人送给他一套精装版的阿根廷作家阿尔勒特全集，梅诺蒂极为开心。和梅诺蒂聊过天的人都会惊讶于他优雅、睿智、广博又幽默的谈吐，这是那个年代某一种南美文化人的形象，就像永远生活在一个流动的知识分子和波希米亚沙龙里。

梅诺蒂的足球革命理念远远不仅发生在战术层面。70年代处的阿根廷球员和1958年以前的巴西球员一样，在欧洲对手面前有着无法避免的自卑感。欧洲人总是显得那么专注，那么有战术性，那么有纪律感。梅诺蒂要做的不仅是把进攻足球带到阿根廷，他还必须提升阿根廷球员的自信。

有一次梅诺蒂带年轻球员去法国参加土伦杯，阿根廷球员一起去看台上观看联邦德国的比赛。德国人得势不饶人，比分从1比0一直打到5比0，一名球员略带震撼地说，“德国人好强啊。”

梅诺蒂立即就把话接了过去，他当着所有人对这个球员说，“德国人很强？更强的是你自己。你在满是细菌和病毒的环境里长大，踢球技术还比他们更好，要是把这些德国人带去你长大的地方，他们没两天就会被抬走了。”

梅诺蒂在巴西学到的或许不仅仅是富有创造力的足球，更有巴西社会与足球之间的认同关系。他是第一个把足球和社会、文化紧密看待为一体的阿根廷人，他认为球员来自大众。足球来自大众，足球必须服务大众、取悦大众，他主张球员要对观众负有责任，要努力以精彩的表现为观众提供视觉享受，并且认为这种对足球美感和创造力的追求应该成为一种文化身份。

高压下的释放

1976年，梅诺蒂正带领阿根廷在欧洲踢热身赛，球队从电台里听到了阿根廷发生军事政变的消息。在阿根廷，军事政变并不是一件过分新鲜的事情。但当时的气氛非常糟糕，各种派别乱斗一团，美国支持的右翼军政府对人民进行大清洗，进步人士大批被便衣带走失踪，不少人被军机运走活体空投进大海。这段国家恐怖主义时期的受害者高达3万人，当时的几位当政者在多年后都被判反人类罪。

梅诺蒂的父母都是左派，他的思想和谈吐处处流露左派特质。他想到过辞职，但是已经从梅诺蒂带队看到一线希望的阿根廷足协愿意为他提供担保。这方面阿根廷足协说到做到了，倒不是足协权力大，而是足协官员让军政府相信，梅诺蒂正是有能力带领阿根廷在本土世界杯打出佳绩的那个人。

在血雨腥风中，特别的保护让梅诺蒂至少躲过了2次劫难。一次是他在国家队播放了梅塞德斯·索萨的歌曲。梅塞德斯·索萨是梅诺蒂的音乐至爱之一，也是被阿根廷人视作音乐国母的人物，她的声音给了很多阿根廷人力量。但在那个年代，梅塞德斯·索萨是政府的反对者，是流亡者，统治者说她是恨国党，甘做反阿人士，播放她的音乐等于是聚众听禁歌。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另一次则是梅诺蒂在街上和友人一起被便衣抓进车里，还挨了打，后来发现他是梅诺蒂才放人。

1978年世界杯，阿根廷队在重重压力之下第一阶段小组赛踢得不好，第二阶段小组赛则是凭借对秘鲁的争议6比0淘汰巴西进入决赛。尽管阿根廷令人信服地在决赛战胜荷兰赢得冠军，但后世对这个冠军的评价始终褒贬不一。梅诺蒂个人承受了很多的批评，因为他被视作军政府的合作者，被视作法西斯教育的工具人。

梅诺蒂在后来的年月里一直为自己和1978年阿根廷队做辩护。他认为批评者严重忽略了世界杯夺冠对于高压和创痛中的阿根廷人提供的释放和安抚作用有多大。梅诺蒂说，“我们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上百万人自由地走上街头集会和庆祝的团队。”

足球的左与右

真正让梅诺蒂最好地呈现自己足球理念的球队不是1978世界杯的阿根廷，而是1979世青赛夺冠的阿根廷，也是马拉多纳第一次登上世界足球舞台。连续的2次夺冠对于阿根廷足球意义极其重大，阿根廷球员真正地确信在一届大赛里连续战胜多支欧洲球队是可能的，不必依赖死缠烂打、机会主义或者运气，而是依靠更好的技战术能力，更杰出的表现。

梅诺蒂的进攻足球和比拉尔多的防守足球之争，其实在90年代就已经从事实上结束了。阿根廷足球新的代表人物是贝尔萨，他“花了8年学习梅诺蒂，花了8年学习比拉尔多”。贝尔萨和比安奇让这两种足球的界限模糊化，尽管更往后的学习者多多少少会存在比例和分寸上的一些偏向。例如2014年的萨韦利亚作为前拉普拉塔大学生主帅被认为更偏比拉尔多，而2022年的斯卡洛尼作为罗萨里奥人，也是梅诺蒂以技术总监身份多次公开捍卫的国家队主帅，被认为更偏梅诺蒂。

然而，阿根廷的社会文化决定了“瘦子和大鼻子”的流派之争最终被彻底政治化。例如阿根廷现总统米莱就是一个重要的足球政治化吹鼓手，米莱无比厌恶马拉多纳，但他对比拉尔多推崇备至，他说自己对比拉尔多主义的信仰深入骨髓， “就像所有正常善良的人一样”。

梅诺蒂是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提出了“左翼足球”这一理念。他说，“存在一种左派足球和一种右派足球。左翼足球是更在意人民的观感、更重视归属感的足球。我所宣扬的一切更像是左派而不是右派。另一种足球，即是不在乎人民的观感，只在乎结果的足球。”

最开始梅诺蒂这样说，即使是阿根廷的一些左翼人士也认为他在刻意为自己的过去洗白，表明他和当时的阿根廷军政府足球并不同心。但随着时间流逝，理解梅诺蒂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梅诺蒂是一个语言大师，没有人比他能更好地阐述自己的理念。例如对2022世界杯的阿根廷，梅诺蒂予以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梅西和队友们控制皮球的愿望和方式与他们小时候在街区踢球没有区别，这是阿根廷足球的真谛，阿根廷足球的起点是街区少年，阿根廷队赢得了冠军，踢出了文化自信。

梅诺蒂不仅拥有萨基的尊重，他还和克鲁伊夫是莫逆之交。梅诺蒂曾对克鲁伊夫承诺，打算在阿根廷组织一次活动，让克鲁伊夫去讲述自己的足球理念。但因为梅诺蒂自己的健康状况等诸多原因，活动一直没搞成，2014年两人见面时，克鲁伊夫带着不祥的预兆对梅诺蒂说，“我有点担心死之前去不成阿根廷了。”

瓜迪奥拉是一个左翼人士，尽管他从未像梅诺蒂一样把政治带入足球。瓜迪奥拉曾多次去阿根廷拜访梅诺蒂，包括从晚上9点聊到凌晨3点的晚餐。梅诺蒂惊讶于瓜迪奥拉对足球的痴迷，他说后辈从教者来找他聊球的人很多，从未有过一人像瓜迪奥拉一样拥有如此之多的问题和思考，哪怕瓜迪奥拉执教成名多年后也未曾改变。另一个寻求过梅诺蒂指点的教练是德国前主帅勒夫。

作为当年的弟子，同样富有知识分子气息的巴尔达诺的评价或许能够最好地诠释梅诺蒂的足球遗产：

“梅诺蒂定义、捍卫和传播了‘专属我们（阿根廷）的风格’，一种从优雅的足球美学和自豪的街头文化中表达我们自己的风格。他捍卫不同寻常的球员，传授技艺，甚至把一切提升到伦理视野中。我想说，梅诺蒂用他的足球理念让马拉多纳用左脚所捍卫的一切更加富有尊严。”